本草与方笺
刘群华
1
临街的中药铺子是我师父的,在石圳街六号,所以老顾客给新顾客介绍,叫六号惠风中医馆。
我去当学徒时,街前的大樟树,树干苍虬,枝头凌空乱窜,差点钻进了云头。但寄生于树皮上的骨碎补,绿着叶子,披着毛茸茸的黄鳞甲,紧紧地贴住树干,生怕一松手,就坠落了下来。一个粗糙的鸟巢也在一边枝丫上,狂风哗哗地吹,鸟巢在狂风中左右晃动。
大樟树径直对着红漆中药柜,早晨的阳光一照,影子就拖进了铺面。铺子里常有倏然响起的叮当的捣药之声,那几只小鸟听罢,一动不动,好像这声音太熟悉,对它们来说,司空见惯,不惧怕了。倘若从捣药罐里跳出一粒薏苡米来,它们眼尖,马上展开翅膀飞进铺子,去抢那粒碎了的薏苡米。
薏苡米是一味健脾利湿的中药,生于梯土或田垄之中,叶修长,似稻禾。在中药柜前,师父的每一张处方笺,我都要花不少的时间去寻找每一味药。我还是小徒弟,来的时间不长,对有几百味中药的药柜,十分陌生。而我的师哥们又非常积极、非常熟练,这样,落在我手里的处方笺就少了。
我闲得无事,常站在中药铺子前,眺望外面的远山,只见峰峦如蛇,匍匐前行。层林像蛇身上的鳞块,在阳光下闪烁出五颜六色的光芒。从河上来的船夫,头上的斗笠被浓浓的雾幔浸湿了,衣服上沾满了鱼虾的腥气。
铺子内,师父凝神屏气地坐着,在患者的手腕处,三指叩动,细细地感触寸关尺三部沉或浮的脉象。过一会儿,便在处方笺上写了几味。他抬头瞅我一眼,道,你来。
捡中药是一个徒弟最先学着做的事,学中医,是从捡中药开始的。我捏着处方,怕花的时间多了,让师哥们嘲笑,又怕捡错了药,毒死了人。所以捏着处方笺,脚都是沉重的。而那几百味药,分别在自己喜欢的抽屉里,它们能看到我,我却看不到它们。
好在抽屉里的中药是依《药性赋》上的前后排列,左为清热祛风之药,中为活血养血之药,右为散结祛痰之药,下为补气强肾之药,就是最上格的青花瓷罐里,也是芳香和有毒之药。我看着中药柜,好像一个人走进了野地,发现了随风飘逸的蒲公英,发现了路边的车前草,发现了开在细藤上有金色有银色的双花,发现了蝉,似乎在那里歌唱。它们不闻人声,吮吸着天地间的灵气,煮出了橙黄的药汁,连接了人的血脉,在脏腑里潜行。
有一天,街上的一户人家的老人生病了,是个八十多岁的爷爷。他的儿子已经上门喊了三次,师父有些顾虑,总委婉推辞,没有去。他儿子最后一次喊师父去时,是下午,阳光扫在大樟树上,映照在地上,像一丛斑斑点点的花。风窜出了河,离了岸,在码头上乱掀那些单薄的屋檐。他儿子脸色泛黑,有几天没休息好了,说,我知道你的担心,没事,治死了也不找你麻烦。
人家把话说到了这个境地,师父再不去,可对不住人家的盛情了。
我跟着师父进了一个院子,这院子有些古拙,漏风的墙上,画的几幅彩画,只剩黑墨的轮廓了;牌匾上的字,雕琢得很深,却皲裂脱了漆皮;尤其檐上的那丛石苇,因为干旱,枯黄着长叶,在风中窸窸窣窣地响;坪上植了几株月月桂,吊着碎碎的花蕊,散发出浓郁的香气。
老人躺在左厢房的竹椅上,竹椅里垫了一层薄被,好像是蚕丝的。老人的头向上仰,双腿下垂,仿佛没有力气伸直了。此人神色已去,仅剩些残余的气息。师父也没寒暄,直接蹲下身子,把手指搭在了老人的手腕上。老人的手很瘦,好像只有一个指头的宽度。
这一次,师父的手指像弹三弦琴似的,时弹响了一根弦,时弹动了两根弦,时三根弦齐弹。当把弦子压了下去时,俄顷,又指头一松,弦儿弹了回来。他这般认真是少有的,三个指头最终把一首跌宕起伏的曲子弹完了,说,想吃的,都可以给他吃。
大凡医生说出这样的话,就彰示着病人要去的日子不远了,沉疴难挽。他的儿子忙把师父叫出左厢房,在僻静处,说,刘大夫,没有一线希望了?
师父说,人总归要去的,像春天的草,能挨过秋天的刀吗?
他儿子不死心,说,开一方吃一下,让他心里也有个踏实。
师父知道他说的“踏实”指的是什么,我也明白,意思让老人心揣有生的希望。师父从箱子里摸出一本处方,写上四味,我至今记得,用的是党参、白术、茯苓、炙甘草。这几味药不伤身体,药性平和,健脾补气,出了事也没人敢说师父的不是。但师父说,药捡回来后,露一晚再吃。
露乃天地间的无根之水,据说是仙人的汗液。而露,也是一味药,因其清凉,可制约其他药物的浮热。不过,这一次,四味药平和,人也无浮热之象,用露,我十分不解。
走出院门,师父见四下无人,偷偷道,老人今晚过不了,露一晚,只是不让他服药而已!
《图经节要补增本草歌括》书影
2
在六号惠风中医馆,除了捡药就是识药。“识”字可谓深矣,要识其形,还要识其气,更要识其味。
药有千万种,常用的有四百余味。把这么多药认识透彻,做到心中有数,不下点功夫是不行的。
记得有一回,师父诊病完了,有点闲暇,见我俯下身子正在识药,便抓了两种外形相似的药拌和,说,能分出来吗?
我摇了摇头。
谁都知道,识这两种药,如同分辨一对双胞胎,不仅外形神似,纹理也好像一个样。天啦,能识出这两味药的人,岂不是神仙?
师父看我一脸茫然,笑了,说,从外形看,不仔细分辨是分不出的,你看玫瑰花的花托呈壶形或半球形,萼片披针,是黄绿色或棕绿色,花瓣上,还有许多的皱褶。月季花就不同了,其花托倒卵形或倒圆锥形,萼片是暗绿色的,尤其萼片上的细柔毛,玫瑰花明显,月季花却不明显。
师父停顿了一下,看了我一眼,道,如果再分辨不出,只能识味,这玫瑰花味微苦涩,月季味淡,微苦。说罢,伸手捏住一粒,放进嘴里咀嚼,说,这是月季花,味淡,微苦。
对一些中药,我应该感知它们的气息和性味。这会儿,师父的识药模样,像一棵苍古的大树一样,在中药柜前焕发出耀眼的光泽。他对药的了解,最初都来自这里,同时,又来自天地之间,飞的,走的,游的,爬的,石头的,草木的,都是他一生探究不尽的源头。
春风在河上游弋,一只船蹿出了桥头。驾船的人在船头上看,发现时光落在了青青的草木之上。不!时光与天地共存的,如绿树和长藤一样,相互纠缠着,交错着。师父说,春天了,该带你们出去走走了。
这一天,我们行走在山间,那朵熟悉的桃花找到了,找到的还有犁头尖的花。对于这味粉红的桃花,我知道入血分,到心经,能祛瘀养颜。而那味卑微的紫色的犁头尖花,却不知道了。师父问,谁知道犁头尖能治什么?
师哥们纷纷抢答,清热解毒,散结疗疮。
还有这味呢?师父从土地上拔出一株小小的半夏。它绿绿的椭圆形的叶子下,吊着一根小青秆,底下有玉米粒大的一颗颗。我说,这就是传说中毒死人的半夏。
是的,师父说,这味药别看小,但足可让人毙命,嚼下去不到一分钟,就舌麻锁喉,让人不能呼吸。
这么厉害啊!
我试过,一手拿着大生姜,一手拿着一粒半夏,不敢吞,也不能吞,咀嚼了几口,舌头便麻木了,喉头也僵硬,我吓死了,忙吐出来,用一大块生姜解之。很快,可以说边嚼边解,十余秒就恢复了舌头的知觉。不过,有几天里,舌头火辣辣的,好像失去了味觉。
中药既是力挽沉疴之品,也是毒人杀人之物。
山野之中,还有很多的药,纵横于沟沟壑壑。可以说,药是眼前草,看你识不识宝。大地上的每一物,都是药。譬如我们穿的裤子,足踝上有陈疮,可用裤管烧灰存性,拌上上好的茶油抹之,几次后,必好。亦有颈上有癣,用衣领子烧灰存性,拌和茶油涂之,不几日,便好。不过,有人说,现在的人用此法,不见寸效,是什么原因呢?我以为,一是茶油非过去的茶油了,茶树已经改良;二是现在的衣服都是化纤的,非棉纱,尤其染料不是植物染料,说白了,不是青黛染的蓝花布了。
曾经,有人屁股上生疖,用香墨研磨,用毛笔蘸墨涂之,口里念念有词。外人以为咒语有效,你哪知道其中的奥秘,过去的香墨里有麝香之物,涂之自然有效。
诸如此者,数不胜数,不说也罢。不过,在山中,见到草药,对一个杏林之人来说,不激动都不可能。在高高的山巅,我们艰难地发现了一株珍稀的七叶一枝花。这草一茎七叶,根部如一个小田螺,一年生一节,每节又刻有螺旋状的沟。这般的药品,外形古拙、奇异,实难见到。
我眯起双眼注视着它,它也胆怯地注视着我们,好像我们的骤然出现,惊扰了它身上滑过的阳光,落在了嵯峨的石砾上。师父说,这药能疗疮疖,可治蛇伤,更治肿瘤癌症。说罢,又道,七年为好,十年以上为最,据说年久了,总有一条蛇守着它呢!
我仰望了一下天,看来药有定数,人也有定数,不然,我们又怎么能遇到它呢。
一轮阳光西坠,歪在了一棵枯木上,光秃秃的,只有一点点的红了。
《图经节要补增本草歌括》书影
3
有个大医家说过,如果人识得了天下之药,则天下之病可愈焉。
这话或许有些夸张,但说不定真如此呢!而我们不可能识得天下之药,自然,也治愈不了天下之病。
在六号惠风中医馆里,每天求诊的人很多,门内人声嚷嚷,门外也人声喧哗。我仿佛每天看到地里的一棵棵玉米,被病魔的大刀,一次次地砍去,直到玉米应声倒在了大地之上。
这些玉米似的人,双手紧攥着泥土,当初,为了生计奔波之时,忽略了必将来临的疾病,或死亡。他们有的失去了体魄,有的失去了精神,有的在无知无觉之中,消耗得连血脉都快干枯、凝滞了。
我看了来中医馆候诊的那几个老人,他们牙齿松动,头发稀少,额头枯黄,两眼深陷,四肢疲软,身躯干瘪,哪是几味药或者几帖药可治愈的?
师父握着手中的笔,一遍遍地朝药房喊,蜜炙甘草!
我钻进炮制房,把上等的土蜂蜜烧开,然后倒进甘草搅拌。这时的火,不大不小,大了会烧锅,烧焦了甘草,小了又炮制得嫩了,甘草上的蜜沾不稳。只有火候把握好了,蜂蜜附着于甘草之上,慢慢地渗入甘草的紧密内核,让炙甘草少了寒凉,多了温补。
有时候,一味药经过精心的炮制,就有几种用法和疗效。譬如大家食用的生姜,本为烹饪之物,可取生姜之鲜,作药,可入表,发散风寒。晒干,成了干姜,则入里了,温通血脉。经湿草纸包裹几层,放火灰上一煨,成了煨姜,沾了土性,则暖中,入脾胃。再细些,用姜皮,可引药去皮肤,消人水肿。尤其最精致的,取姜之眼,即姜生苗的那点白凸头,经火炒,外表焦黄,内置一样,妇人专用,可温经止血。
可能是我的职业习惯,一旦出门在外,不经意地见到一种不知名的植物,我总是急于想知道它能治什么病。我可以问人,也可以查经觅典,如果还不行,便想寻找到一种与之交流的语言,了解它身上的那种笼罩的神秘的气息。
而我之所以这么迫切,是它们在山水间吮吸到的某种生机,太柔美,太无形了,就像洒落在大地上的雨,始终潜隐在万物之间,却不知它是通过哪条诡异的秘径进入的!
是的,秘径很多,如丝瓜络一样纵横、纠葛。可人在这么复杂的秘径上思索时,容易迷失自己。
对于与植物交流的语言,我对它们了解得太肤浅了,又哪是我能轻易获得的呢?如果获得了,就解决了植物身上的密码。
有一次,我在一条河岸发现了一株绿浓浓的蓬松的青草。它的样子太让人喜爱了,像一只羽毛蓬松的小鸟。我撷取了一枝,师父说,青蒿啊。
青蒿?
是的,你看它碎碎的叶,蓬松的细枝,多像春天覆盖在了它的身上!
能治什么病?我说。
《圣济总录》里说,它能治暑毒热痢,用青蒿叶一两,甘草一钱。
还能治什么?我难掩自己的兴奋,再问道。
《温病条辨》里说,它治温病夜热早凉,热退无汗,热自阴来者,用青蒿二钱,鳖甲五钱,细生地四钱,知母二钱,丹皮三钱,水五杯,煮取二杯,即可服之。
一株小小的青蒿怎么有这么大的力量,能够驱赶人的沉疴呢?它的力量来自哪里?是那些碎碎的叶吗?还是那些纤纤的茎干?抑或它胡须一样飘荡的根须?
可能是,也可能都不是。
我常有这样的遐思,总是很多、很缥缈。
直到有一天,屠呦呦先生获得了一种青蒿的语言,能与青蒿坦诚交流了,从中得到了宝贵的青蒿素。她的坚持和努力,好像一个痴迷的习武者,有一天上山,突然跌入了深深的古老的洞穴,邂逅了一本旷世的武林秘籍,然后修炼而成了。
青蒿素让许多痛苦的疟疾患者重生了,如凤凰涅槃一样。一棵青蒿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人们的尊敬和膜拜。我可以这么说,青蒿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,已然达到了,许多年前,人们认为它是一株卑微的野草,却长得那么高,心气高远。青蒿听了,心中痛苦,又默默忍受。
不过,这一切都因青蒿素而改变!
在六号惠风中医馆附近的一些村落,一些草药如过去的青蒿一样不被人知道。这些不知名的药,甚至有名字的药,在风中磨钝了叶茎,被秋天碰撞,破碎地落入了枯黄的瓦砾。它们被风和秋天欺凌,精神颓废,萎靡不振了。
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,它们也不是唯一的,就是高贵的人参和冬虫夏草之流,也逃不过被风和秋天欺凌、忽视的命运。
太阳像金色的柿子从天边滚了过来,一直滚到了山的边边上。风窸窸窣窣地吹,刚接近嫩绿的土地,就被那种熟悉的和亲切的蝉鸣所掩盖了。大地上,蝉鸣如流水,沾满了清澈的波澜。
我遵从师父的口令,准备去田垄里找一种田基黄。这种草治肝炎,药柜里的干货不多了,必须找到一些鲜货来补充。田基黄多在田垄里,深山不可能有。它站在田埂上,像一棵稻禾一样,被风摁住了头,左边摇一下,右边摇一下。
一条水牛在田埂上啃草,它也喜欢田基黄。我看见一株田基黄在它的嘴下,被舌头一卷,便吞噬了。我本想吆喝它,让它住嘴,告诉它,一株田基黄不治病时,是草,治病时,是药,能救人的命呢!可是,又仔细一想,牛也有肝炎,它的生命就不是生命吗?尤其牛肝里的结石,中药叫牛黄,是上好的清热药呢,在古代,是进贡皇上的贡品。
我觉得找田基黄要走在牛的前头,绕过一条清亮的水渠,我赶到了牛的前面。云在天上移动,倏地,阳光躲进云里去了。风在轻轻地吹,与土地碰撞出光芒的地方,一丛田基黄你挨着我、我挨着你地生长。它的叶子黄褐色,茎干单一,在基部也有分枝。茎干很光滑,有四条棱。但它容易折断,一旦折断,里面又是空的了。
当我把田基黄投入师父的一张方笺,那个浑身黄疸的男人,没几天就退去了黄疸。复诊时,他有些兴奋地说,谢谢你,刘大夫!
师父对他淡淡地说,你要感谢的不是我。我只在青纱帐里点兵,在前方冲锋陷阵的人,是一味田基黄。
师父讲得没错,处方上的每一味药都有自己的位置和使命。站君位的是君药,为主药;站臣位的是臣药,为次药;站佐位的是佐药,是制约一种药的毒副作用的,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;站使位的是使药,能够中和药物,传达信息,导向药物攻坚。其间的权衡,排兵布阵的技法,极有《孙子兵法》的韵味。
师父的话让患者一时蒙住了,许久不知所云。但师父对一味药的敬重,令我心里滚烫烫地温暖。一位杏林之人,所掌握的是技法,但归根结底,还在于药物的力量。如果药力不足,或碰上假药,医生再好,也是枉然。
《图经节要补增本草歌括》书影
4
我迎送的四季,都是草药的四季。
中药的采撷,讲究四时四候,春摘苗,夏摘叶,秋摘果,冬用根。这点讲究,我们是认真的。
在春天,茵陈悄悄地吐芽,绿葱葱中,透出一种乳白。它的小苗嫩嫩的,这时候,是入药的最佳时机。在夏天,夏枯草在坡地渠边,绽放着小花,擎举着小叶,吮吸着大地的精华,在它的体内,这时候的精华最旺盛,是入药的最佳时机。在秋天,梯土上的桔子黄了,一树一树的,像一盏盏可爱的灯笼。这时的桔子剥皮,桔瓣润肺,桔籽散结,桔皮可入药。在冬天,白雪皑皑,树无叶,草无苗,茅草根有了冰雪的浸润,达到了凉血的最佳,可入药。如果你不讲究,药效是大打折扣的。有些药,便没有效果了。像霜桑叶,在春夏的时候采撷的,是没有多少药效的,对于治盗汗,必用秋天打霜后的桑叶。
有一次,六号惠风中医馆来了一个病人,此人患了鼻窦炎,前额和后脑勺都钻心地痛,应该患有几年了。这两三天病情加重,晚上都睡不着。他求诊了不少的大医院和医生,辨证都差不多,吃了不少药,就是不见好。
他来六号惠风中医馆,是经人介绍的,说我师父治鼻窦炎有一招。他听了,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了。师父号了他的脉,翻看了他手里一寸高的一沓处方,说,再延误,或者不控制,只能手术了。
患者本不愿挨刀,早吓得心叭叭乱跳,说,挨几刀,还不如死了!
手术也没那么可怕,一麻醉,人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但是,我怕呀!患者说。
师父沉吟了一下,说,夏天了,过冬的萝卜难找啊。
这时,旁边的一个病人开口了,说,我地窖里还有几个,应该没烂。
这可是意外之喜。师父让我跟病人去地窖里取萝卜。好在病人离六号惠风中医馆不远,开车去,没半个小时就到了。
从门厅进入,再拐进院后,可见泛着青苔的土墙上,生了几许稀疏的野草,里面有不少药,石苇啦,艾叶呀,茅草呀,半边圆啦,竟还有一根金樱子藤。在杂草之中,一道整齐的木栅门陷入其间。敲开木栅门,是一个一人高的长长的土洞,四壁光滑,洞内潮湿阴凉。我用手电一照,里面有几个小红薯,还有几个生了小小青苗的萝卜,像活跃的小孩,见了风,微微地点头。
这几个萝卜,处于这个无光无声的世界有不少日子了。它和红薯一样,在这个洞内,忍受了日子灰暗的磨砺,没有被风寒吹凉,最后烂掉,已然不易。如今成了一味药,更不容易了。
我拿回萝卜,扑扑地捣汁,放入适量的冰片,封入瓷罐中发酵,让萝卜在时光中化为水状。那时,这种萝卜水是治鼻窦炎的上好中药,至于如何炮制,又如何配方运用,我就不说了。
嘿嘿,这是师父的秘方,我哪敢泄露。
其实,中医也有不传外人之秘。秘者,就是故作神秘也。我对每一味药充满神秘,它们也对我充满神秘。君不见,当一味味草药进入中药柜,区区四百余味,通过师父高明的搭配,竟能治各种疾病。在那么多的疾病中,四百余味中药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。可是,一味药是一方,两味药是一方,三味药也是一方,四百余味药可配无穷尽的方剂,方方不同,效果方方迥异,是多么浩瀚和神秘呀!
有很长的一段时间,我在师父的中药柜前张望,看着那些有着生命一样的中药,眯着眼,沐着风,单纯地躺在里面默默地等待配伍。
它们在修行,已经不是一种草了,是一名修为高深的智者。
我说,你好呀,黑稠稠的熟地。
熟地蜷缩着身子,伸了一个懒腰,说,你真冒失,惊扰了我的好梦。
什么好梦呀?我说。
梦中,我正在文火上煎煮,已经水开十分钟了,刚被人倒入碗中,我刚想带着兄弟姐妹们去横扫他的病灶呢,你就叫醒了我!
哦哦,我也觉得自己唐突了。
对于这味熟地,在一些丰饶的药性书里,它滋肾阴,补精血。我想罢,记起了早几日来馆里入诊的青年人,他患了腰间盘突出,正是熟地为君药。
我说,你在药柜中不孤独吗?
怎么会!我觉得过得很充实。不过,孤独也是一种美呀。
是的,孤独也是一种美。在人的内心里,一只动物一旦孤独,会叫,叫得很动听。一朵云孤独,会憋出了黑脸,哔哩哔哩地下雨。一味药孤独,痴迷地默默等待,心中有个美好的愿望,如一缕阳光在温暖。
熟地对孤独的理解,有别于别的药,认为是暂时的孤独,而暂时的孤独好像是一次蓄势,为了未来有个好的状态,更好地驰骋疆场,冲锋陷阵、挥戈动剑。
青青草药,有点书生的气韵,像一袅月光洒落人间,是圆满的一生。
《图经节要补增本草歌括》书影
节选,全文刊载于《广州文艺》2025年第3期
刘群华,笔名刘阳河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发《天涯》《安徽文学》《散文百家》《湖南文学》《山东文学》《延河》《草原》《鸭绿江》《滇池》等刊,多次被《散文》海外版和《散文选刊》转载,并作为高考模拟题,获第三十届孙犁散文奖、首届刘成章散文奖黑马奖、第四届四川散文奖优秀奖、第三届吴伯箫散文奖。现居湖南新化。
来源 | 广州文艺
编辑 | 鳞鳞
核校 | 华华、君君
审定 | 汐汐
南国文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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